

粽香里的母爱
■ 谢桂华
在我的手机里,保存着一张母亲八十九岁时包粽子的照片。端午将至,空气中似乎已经弥漫开了粽子那独特而又熟悉的清香,思绪也随之飘回到了那些与母亲共度的端午时光。
“粽子香,香厨房。艾叶香,香满堂。”在江海平原,过端午除了吃粽子,还有将蒲艾簪于门旁的习俗,于是整个村子都沉浸在粽子和艾叶那浓郁的香气之中。粽子的口味丰富多样,甜的如蜜枣粽、豆沙粽,咸的有鲜肉粽、蛋黄粽,但在我记忆深处,最美味的始终是母亲亲手包的粽子,那是一种最大限度还原芦叶独有清新香味的粽子,令人魂牵梦绕。
包粽子的第一步是准备芦叶。家乡地处里下河水乡,沟渠纵横交错,芦苇自然不难寻觅。小时候,我就像母亲的小尾巴,常常跟着她去打芦叶。初夏时节,阡陌纵横的田野宛如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。清脆动听的鸟鸣声在田野间回荡,仿佛在追逐着渐渐远去的春风。早已脱去金袍的油菜,披着半黄半绿的“盔甲”,显得格外精神。灌浆期的小麦在微风中摇曳着胖胖的脑袋,似乎在向人们展示着即将到来的丰收。
我跟着母亲沿着蜿蜒的田间小路来到一条生长芦苇的河边,芦苇丛十分茂密,高高的芦苇把人都淹没了。母亲说:“打芦叶可不能给芦秆剃和尚头,要给它们留些生机。”说着,她便细心地摘下一片片又长又宽的芦叶,而把芦秆上面的嫩叶留下。母亲的动作娴熟而又轻柔,仿佛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。她将摘下的芦叶一叠一叠扎好,然后放进带去的篮子里。阳光透过芦苇的缝隙洒在母亲的身上,勾勒出她那勤劳而又温暖的轮廓。时间不算太长,母亲就打满了一篮筐芦叶。我看着满满的一篮芦叶,兴奋地对母亲说:“妈妈,这么多芦叶,能包好多粽子呢!”母亲微笑着说:“对呀,包好多粽子,让宝贝吃个够。”
回到家,母亲把芦叶洗得干干净净,然后放进锅里焯水。不一会儿,屋子里便弥漫起了芦叶那清新的香气。母亲一边忙碌着,一边轻声地哼着《洪湖水浪打浪》,这是母亲平生最爱唱的一首歌,虽然走调,但那旋律仿佛也包裹着芦叶的清香。
事先,母亲早已淘好了糯米,精心准备了红枣、花生米、蚕豆瓣之类的食材,以便掺和在糯米里面。接下来就是包粽子,这可是个技术活,用妻子的话说“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”。母亲先把煮熟的芦叶泡在大盆里,盆旁边放着一把剪刀、一把小勺和一团棉线,淘洗干净、沥干水的糯米则放在一个小盆或淘箩中。
母亲坐在小板凳上,开始一门心思包起粽子,那种专注的神情,就像在画一张精细的图纸,不容一点差错。她拿起三张或四张芦叶,双手灵巧地一卷,便成了圆锥状。然后用勺子把米倒进去,接着用汤勺的背面在米里轻轻戳几下,再放一些米,再戳几下。母亲一边包着粽子,一边耐心地讲解:“包粽子可不能心急,米要放均匀,这样煮出来的粽子才好吃。”她一手紧紧捏住粽子,一手拿着棉线缠绕,用门牙紧紧咬住棉线的另一端,直至确定拽不动了,才打上结。母亲认为,粽子好不好吃、香不香,和裹得紧不紧有很大的关系。母亲裹的粽子总是结结实实,方方正正,有棱有角,就像母亲做人一样,实实在在,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。最后,随着剪刀咔嚓一声剪断棉线,一个完美的粽子就算大功告成了。
常常是某个初夏的午后,母亲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厨房里包粽子。她全神贯注,一丝不苟,认认真真,一坐就是大半天,包粽子是个细活,快不来。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母亲的身上,她的脸上充盈着一种满足而又幸福的神情。我坐在母亲旁边,静静地看着她包粽子,有时候也会试着帮忙,但总是笨手笨脚的。母亲看着我包得歪歪扭扭的粽子,笑着说:“慢慢来,多包几次就会了。”
包好的粽子就要下锅了。煮熟粽子往往需要几个小时,一般要等到全家吃过晚饭,母亲把锅碗洗好后,再将粽子放进大铁锅里,锅里的粽子必须完全淹没在水里,然后盖上锅盖,开始用事先准备好的木材烧火煮。这个时候,我们兄妹几个加上父亲往往都上床睡觉了,剩下母亲一个人不辞辛劳地守在灶旁。她隔一会儿就要向灶膛里添加木材,以防火苗熄灭,通红的火光映照着母亲那疲惫却又坚定的脸庞。
待我睡醒的时候,便会闻到一股沁人的清香飘满整个屋子。那清香仿佛是母爱的使者,轻轻地唤醒了我。翌日早晨,当我迫不及待地剥开粽叶的一刹那,香气四溢,味道鲜美。我蘸上红糖,一口气能吃两三个。母亲常常自己不吃,看着最小的我说:“慢点吃,别噎着。”最让我难忘的是那年高考,母亲早早地就裹好了粽子,让大哥送到我寄宿的学校。而“粽”与“中”谐音,寓意着母亲的良苦用心。当我接过那带着母亲体温的粽子时,心里充满了温暖和力量。有一天,当我看到钱钟书先生《围城》里那个老保姆埋怨她老公吃粽子只吃粽尖,剩下的全让她吃,并为此耿耿于怀,便觉得好笑。因为,对我们子女来说,粽子哪里都好吃,因为每个粽子都蕴含着无尽的母爱。
记得初中时,我曾写过一篇母亲包粽子的作文,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将其当作范文来读,那一刻,激动、自豪、骄傲,还有点孩子的虚荣,各种情愫交融汇聚在一体。而我表面却作低调状,看着老师边读边评。我能感觉到同学们向我投来钦羡的目光,我不知道,同学们究竟是欣赏我的那篇作文,还是羡慕我有一个好母亲,也许兼而有之吧。
随着人们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,大多过上了殷实富裕的生活,想吃什么触手可及。每年的端午节,超市里的粽子琳琅满目,但每年母亲总是早早地张罗着打芦叶、淘糯米、买红枣,煮上一大锅粽子。母亲是一个非常看重时节的人,用母亲的话说,“应时应节的事儿不能忘记老祖宗。”在我的记忆中,在我家端午节的餐桌上,每年都有母亲裹的粽子,从来没有缺席过。即使五月份恰逢春蚕饲养期,田里的麦子也正在变黄,或者遇上母亲身体不舒服,头疼脑热,可母亲宁可少睡觉甚至硬撑着身体,也不忘包粽子。时光荏苒,直到八十多岁,母亲仍然忙碌着给我们包粽子。2022年端午节到来前夕,我对母亲说,“妈,今年您就不要包粽子了,您身体不好,不能太累,我们要吃就到外面去买啊。”然而老人固有的传统习惯,好像自己不包粽子,就不算过节似的。在我的手机里,至今保存着这一年母亲八十九岁最后一次包粽子的照片。大姐说:“超市里的粽子再好,也没有母亲包的粽子香。”大姐的话,说出了我们晚辈的共同心声,母亲看着我们吃得开心,老人的脸上就会露出欣慰的笑容。
值得一提的是,母亲不仅每年自己包粽子,她还抽空帮邻居包粽子。村里人都知道母亲包的粽子方正结实好吃,有时会请母亲过去帮忙。而无论家里多忙,母亲宁可耽误了农活,总要抽空去帮忙。邻居当然不会让母亲白干活,等粽子煮熟了,会送十来个给母亲,但母亲决不会白吃人家的,她会在当年或来年用自己包的粽子如数奉还,这就是母亲的品性。
可是,今年的端午节,我们挚爱的母亲再也不能包粽子给她的子孙们吃了。去年正月十一,九十二岁高龄的母亲因心肌梗死,在医院重症病房抢救了五天之后永远离开了我们。凝望母亲的遗容,慈祥、亲切、温暖,泪水再一次打湿了我的眼眶,我多想母亲能够永远和我们在一起,年年岁岁为我们包粽子。
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?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。”我挚爱脚下这片深情的土地,爱这土地上生长的五谷和杂粮,爱秋天田野里沉甸甸的稻谷,爱包裹着稻米的那一片片芦叶;我更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,他们几十年如一日辛勤劳作,他们淳朴善良、积极向上,他们用勤劳、智慧和汗水建设美好的家乡、创造幸福的未来;岁月流年,我深爱我的母亲,她含辛茹苦把我们四个子女抚养成人,起早贪黑忙碌了一辈子,坚持岁岁年年包粽子满足我们的味蕾……
如今,初夏的风轻轻地吹着,妻子一个人静静地学着母亲包粽子。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:“要是奶奶(妻总是以孩子的口吻叫我母亲奶奶)还在就好了。”妻的眼里分明噙着泪花,而我眼里的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……有谁知,包的是粽子,吃的是亲情、是乡愁。我们把对母亲的思念细致包裹,让那熟悉的味道与温暖的记忆在舌尖重逢,在心中永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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